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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殷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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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殷勤

熏風解慍,晝景清和。這日老太太由虞鴻領著,坐轎子去靈谷寺燒香,還帶了十餘個小廝丫鬟跟隨。

老太太一走,府邸仿佛少了一尊大佛,做事也不用提心在口了。

虞雪憐早早地起來梳妝換衣,和浮白去書齋買了《千字文》《增廣賢文》《格言聯璧》,她準備給陸雋送去。

爹爹知她不喜去寺廟,便沒讓她跟著。

靈谷寺在金陵城外的紫金山下,從鎮國將軍府出發,起碼要四五個時辰。

母親說今夜就在靈谷寺借宿吃齋飯,趕到明兒個午時回來。

這般思量著,虞雪憐也坐上了去慈溪鎮的馬車,她有陣子沒找陸雋了。

一來是怕耽誤他溫習功課,二來祖母管教的厲害,鷹眼似的盯著她們姊妹讀書,若要出府,須說清要去何處做何事。

而有浮白在外走動差事,是以虞雪憐並不急著出府。

到了慈溪鎮,已臨近初午。

街巷擺攤的小販稀少,從街頭走至巷尾,獨不見陸雋的字畫攤。

虞雪憐又去了陸雋做工的客棧,仍不見他的蹤影。

毫無疑問,今日陸雋沒來慈溪鎮。

正當她和浮白原路返回,從藥鋪出來的吳阿牛揮手喊道:“虞姑娘!”

吳阿牛另一只手上提著藥包,他滿面紅光地笑著,不像是生了病的。

“你是不是來找雋哥的啊?”

“陸公子今日沒來嗎?”虞雪憐註視著吳阿牛手裏的藥包,問道,“你不舒服嗎?”

“不是我不舒服。”吳阿牛說著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家酒樓,憤然說道:“這個殺千刀的掌櫃發了癲狂病,派人把雋哥的書畫攤砸得稀巴爛,他還找壯漢給雋哥打得一瘸一拐!”

虞雪憐聞言心下一驚,問:“陸公子現在如何了?”

“唉,大夫說雋哥傷得不輕,要靜臥一段時日,可……”吳阿牛沒敢向虞雪憐說陸雋的家世,他不想丟了雋哥的顏面,嘀咕道:“可是雋哥這人倔,他說再過兩天就出來做工,若不是想著雋哥下個月要參加秋闈,我定要把那黑腸掌櫃的酒樓也砸個稀巴爛。”

吳阿牛真真想把雋哥的苦水倒給虞姑娘聽,他雋哥老實本分地做人,怎奈命運多舛,黴運纏身。

老天爺若有眼,怎忍得惡人吃香喝辣,讓雋哥有吃不完的苦頭啊。

“吳公子,能帶我去你們村看看陸公子嗎?”虞雪憐憂慮陸雋傷勢嚴重,卻不舍得買良藥醫治。

陸雋上次給她足足八兩銀子,手頭留的錢財怕是不多了。

吳阿牛的話亦牽起她對酒樓掌櫃的怒氣,陸雋那樣拘謹過日子的人,憑什麽受這種欺負。

“虞,虞姑娘要去看雋哥嗎?”吳阿牛不禁開始結巴。

雋哥說了,虞姑娘和他們有雲泥之別。

若帶虞姑娘去他們窮鄉僻壤的花塢村,且不說拿不出大魚大肉來招待虞姑娘,還要走廢腳的山路,著實怠慢人家。

他轉念一想,虞姑娘好意要去看雋哥,他豈有不答應的道理。

*

花塢村因一年四季皆漫山遍野地開花得名,碎石鋪滿坑坑窪窪的土路。

虞雪憐坐慣了馬車轎子,猛地徒步上山,走這彎彎繞繞的山路土路,體力明顯不支。

“虞姑娘,到了。這間草房就是雋哥的家。”吳阿牛揩去一頭的熱汗,邊說邊推開木門,朝裏面的人說:“雋哥,虞姑娘來看你了。”

草房大概跟虞雪憐的廂房一樣大,東面墻壁前立著兩把犁地的耒耜,內堂放的物件是一眼便可看盡的。

四個矮凳圍著一張四方小桌,其上擺了兩個青花瓷碗。往左邊走,有木櫃、木榻、書案,以及陸雋爹娘的牌位。

內堂充斥苦澀的藥味和墨香。

虞雪憐進了屋,陸雋果然沒有遵醫囑靜臥,他坐在書案前寫字,即使聽到了吳阿牛的話,也只淡淡地從鼻腔間嗯了一聲。

“吳阿牛,你帶誰過來看陸雋哥哥呀?”少女捧著一把青菜從竈房裏走出來,水靈靈的圓眼好奇地瞄著虞雪憐。

盼夏是趁著爹娘幹完了農活兒,睡午覺的空,溜到陸雋家。

她聽說陸雋哥哥讓慈溪鎮的惡毒掌櫃打傷了腿腳,沒法再去做工。

盼夏昨夜就悄悄抓了一只她爹娘養的母雞,今兒清早摘了自家種的青菜和胡蘿蔔。

她要給陸雋哥哥燉鍋雞湯補身子。

陸雋哥哥快參加秋闈了,她不懂得讀書人的事兒,但曉得在這個節骨眼上,要養精蓄銳,吃好喝好。

他現在受了傷,家裏沒人照顧他。盼夏想用最大的力來幫陸雋。

吳阿牛打趣道:“嘿,你不怕你爹娘揪著你耳朵罵你嗎?偷摸地跑來雋哥家當廚娘。”

“給你介紹介紹,這是虞穗虞姑娘,她可是雋哥的大客人,買過雋哥不少的字畫嘞。”吳阿牛不缺話說,神氣地給盼夏說著虞姑娘的好,他特意提著嗓子,得以讓呆坐著寫字的陸雋聽清楚。

“虞姑娘知道雋哥受傷,在鎮上買了金瘡藥,貴得很嘞。哦,盼夏,你猜我提的食盒裝的是哪家燒的飯菜?是翠屏山莊做的小酥肉、蓮藕山藥排骨湯。”

“對了,最底下有兩道素菜。”

盼夏切道:“這又不是你買的,你嘚瑟個什麽勁兒?我來給陸雋哥哥燉雞湯補身子,你除了跑跑腿買藥,別的啥活都沒幫陸雋哥哥幹!”

“虞姐姐,我叫盼夏,家也是花塢村的。”盼夏轉而笑意盈盈地露出兩顆兔牙,旋即擦了擦板凳,請她坐下。

她以前跟著爹娘去過一兩次慈溪鎮,見鎮上有富裕的姐姐穿漂亮的衣裳,珠光寶氣。

但面前的姐姐更讓她移不開目光,發簪是蝴蝶式樣,耳鐺銀閃閃的。

吳阿牛撇撇嘴,說道:“你這丫頭沒大沒小的。”

他放好食盒,攙扶陸雋到內堂坐。

四個板凳剛巧夠他們坐。虞雪憐問起陸雋的傷勢:“陸公子的腿消腫了嗎?”

陸雋表情疏離,他避開虞雪憐的眼神,說道:“已無大礙。”

“胡說!”吳阿牛拆臺道:“啥無大礙,雋哥,我昨兒給你上藥的時候,你小腿腫得像塊石頭。”

陸雋冷冷地掃了一眼吳阿牛,對方立刻如鵪鶉閉緊嘴巴。

“我說的無大礙,是指不影響走路了。”陸雋抿唇說。

他察覺到虞穗在看他。

陸雋放在雙膝上的手掌滲出了汗,他不緊張,他有何要緊張的?準確地說,他在克制某種不可說的情緒,讓自己平靜下來。

陸雋對疼痛一直不敏感,他爹娘說他從小不怕疼,接生的婆子怎麽掐他他都不哭,遂拿繡花針刺他腳底,仍是不哭不鬧的。

婆子說此乃不祥之兆,意味著孩子短命,讓他爹娘把他丟了再生一個。

終究是頭胎孩子,陸母哪肯狠心把小小的嬰孩扔到山野間餵野獸。

村民之所以說陸雋是瘟神,便是聽了那婆子的言語。

爹娘去世後,這間草房如鬼屋讓人不敢接近,隔壁的李嬸吵鬧著要搬遷,不日便隨大兒子去慈溪鎮住。

等那時,這間孤零零的草房倒真有幾分鬼屋的模樣了。

“雋哥,咱們吃飯吧。”吳阿牛忙活著布菜擺碗筷,他扭頭看門外刺眼的日頭,尋思道:“不曉得虞公子這會子辦完事沒。”

“不用管他。”虞雪憐接過碗筷,說道,“我弟弟不愛動彈,他是找借口在客棧偷懶呢。”

吳阿牛點點頭,難怪虞公子話少,原來是性子使然。

盼夏拍了拍腦門,說道:“我去竈房舀雞湯。”

虞雪憐欲起身和盼夏一起,她雖是客,但讓小姑娘給她盛飯舀湯,總不大好。

“虞姐姐,我一個人能行,這雞湯燙得很。”

“是了是了,盼夏說得對,若燙傷虞姑娘可不成。盼夏,你坐著陪虞姑娘說話,我皮糙肉厚,不怕燙,讓我去舀。”

話罷,吳阿牛移步至竈房。

陸雋久久不開口說話,他下頜瘦得像木匠精心雕刻了一般,削得不見一點肉。

虞雪憐差點忘了,陸雋不悅在狼狽的時刻有人旁觀。其實不只是他,誰也不願讓自己落魄受傷的樣子讓人瞧了去。

“陸公子看過《千字文》嗎?”虞雪憐主動說道,“我在書齋買了兩本書,字是認得,意思卻都琢磨不透,我想這書對陸公子有用處,所以今日把它帶來了。”

盼夏雙手捧臉,靜靜地聽虞姑娘說她買了什麽文什麽言書,陸雋哥哥的臉龐有了一點變化。

他在糾結,就像她平常糾結該不該背著爹娘偷偷玩。

她納悶陸雋哥哥是不是在糾結收下虞姑娘的書。

“雞湯舀好咯!”吳阿牛興高采烈地在竈房進進出出。

小小的木桌布滿飯菜,頗有過年的派頭。

虞雪憐覺得陸雋在躲避她。她說要送他書,他既不說好,也不拒絕。

陸雋不是扭扭捏捏的人,是生病的緣故嗎?

虞雪憐思前想後,越發感覺陸雋不對勁,難道是她表現得過於殷勤,引起陸雋的反感嗎?

有了這個猜測,虞雪憐惴惴不安,是她低估了陸雋的機敏,她竟傻乎乎地認為她與陸雋熟絡了。

她應該要設想站在陸雋的立場,倘有人無端地給她送衣物、送書送藥,她必得查清楚對方的底細。

完了,虞雪憐垂頭喪氣地捏著筷子,她要功虧一簣了嗎?

“虞姐姐,你中暑了嗎?”盼夏的位置正對著虞雪憐,清晰可見她沒吃一口飯菜,額頭冒汗,臉色忽紅又煞白。

虞雪憐搖頭道:“可能是走累了,我喝些水就好了,不要緊。”

她的碗中突然多了一節玉米,虞雪憐微微楞了一下,去看這雙筷子的主人——

是陸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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